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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兵紀念                  陳列

【選文】

1

 

那時候,他們並不老,大略是三十四十歲年紀。他們的一個小部隊來我們的學校邊,修築因颱風而崩塌了的一長段坡崁。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兵在工作。而真正吸引我注意的,便是其中佔多數的一望便知來自遙遠大陸的他們這些「外省兵」。我常從二樓教室的走廊眺望他們在泥濘裡挖剷搬填走動的樣子;秋日耀眼,草綠色的身影映著黃土坡起伏,許多小小的臉孔褐亮地泛著光。我們上課時,他們的吆喝和笑聲,時而越過圍牆、鳳凰樹和籃球場,悠悠然襯入老師單調的話語裡,不很清楚,卻又是真實的。我有時不意地聽著,沒回過頭去,但經常好像就那樣地聞到了酸酸鹼鹼、淋漓的汗水味。

放學後,我刻意從側門出來,他們有時也收工了,正列隊走入右側相思林中的山路,邊走邊合唱歌曲,或齊聲喊:「一、二、三、四」。有幾次,我遠遠尾隨,聽他們高吭的唱喊聲激盪著林間漸沉的暮色,如拍岸的潮湧,一波疊一波的,而他們整齊晃動的背影正隨著地勢在我眼前緩緩上升。一些鳥叫驚掠飛逝。除了主要的好奇之外,我幾乎有了一種近似嚮往的心情。

當時我十六歲,騷動不安的年齡,家裡的人剛循舊俗祭祖拜天地,為我行成年禮不久。然而男子成年後又將如何呢?我是不免在想起時總有困惑的。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子的吧,那些兵,那些「外省兵」,就在這個時候,在書本所教示的夙昔的聖賢典範之外,在習見平凡的衣食名利的追求之外,給了我某些模糊的異樣感覺和某種生活意義的幻想了。我想大致上,當時我是把他們和勇氣、榮譽、正義、犧牲之類的抽象概念聯想在一起的。在年少的我想來,他們正就是穿越過書本上語焉不詳的中國近代史那一大段戰火狂煙,在與壞人周旋中浪跡過五湖四海,並因而必然有著許多冒險傳奇故事的好漢英雄。

甚至於他們在工地附近的冰果室挑逗女孩子的姿態言語,在青澀的我看來,也自有一番漢子應有的瀟灑豪邁。

於是假日裡,我終於去了他們暫時駐紮的相思林深處的一座寺廟,並且成為他們的「小老弟」了。

他們的世界給我一種遼闊繽紛且奇異新鮮的感覺。一大群男人,口音相異,有些我甚至不容易聽懂。他們卻一起併排睡在廟側廂房的大統舖,棉被稜角分明。吃飯時就在廟前紅磚廣場上圍蹲成一圈圈。陽光混著菜香洒照著一顆顆短髮的頭顱。好幾繩串內衣內褲,淺淺的草灰色,有的已洗成泛白,全部靜靜垂在紅磚外的綠色菜園子旁。口令,哨音,粗大的嗓門,有時卻又一下就安靜了。架在寢室牆角的長槍,摸起來冷冷的。我興奮地隨意走著,聽著異鄉風味的口音此起彼落地傳揚,分明地感受他們這個世界裡的活力、豐富,以及秩序中的互相照應。

當然我也問起在那個風雲洶湧的年代裡,他們的戰役;都是慘烈的,但我聽起來很刺激。對陣廝殺,包圍反包圍,混亂的追擊和轉進。翻山涉水,好幾個日夜接連不睡,忍飢受寒。冒著彈雨,踏著同伴的屍體跳過敵人的鐵絲網和坑道奔跑前進。把破肚而出的大小腸子塞回去之後繼續衝鋒,殺死了一班人。腿被打斷了,撿起來之後才發現是別人的。這一類的故事,我知道,他們是故意說來嚇我的。他們的敘述也常顯得凌亂破碎──在這場襲捲了數億生民的長期動亂中,他們各自的遭遇又怎能拼湊出可以讓人得知一個前因後果的血淚圖?但我痴痴地聽著,彷彿那段苦難很遠。他們敘說的口氣,雖然有時夾雜著臭罵和爭議,聽起來也好像對自己的傷痛是不在意的。然而,我卻又清楚看到他們展示在我眼前身上的各種疤痕。他們當中有幾個,甚至在腕臂或手背黥墨了三、兩句斬釘截鐵的口號,作為終生堅決無悔、絕不善罷干休的誓言。因此,我還是認為,他們是什麼都不牽掛的;活著,僅只為了某些效忠的對象,為一個心目中最高的義理。

然而,他們仍時而談起故鄉的事,一些值得記憶的美好的事,景色,物產,氣候,有時彼此還會因各自的炫耀和比較而引起面紅耳赤的爭執和戲謔。我則依然興味十足地聽著,一邊努力地搜索腦海中地理書上的知識來對照。文字裡的山河,那些平野大江草原和雪國,經由他們的敘述,似乎鮮活起來了,更令人神往。而每一次談及這些事,他們總不忘對我說:「將來帶你去我家鄉。」神情語氣都充滿了絕對的信心和希望。

入冬之後不久,他們結束了道路條築的工作。他們告訴我,他們的連隊歸建後就要移駐北部。他們給了我信箱號碼,號碼和珍重友誼等等的詞句一起寫在送我的十幾張像片的背後。他們有的還說:「很帥噢,記得要幫忙介紹個老婆。」我嘻嘻應答,也不知他們說的是真是假。

他們走了之後,我有時會不自覺在上課時轉頭望一望圍牆外的那一大段黃土坡路,似乎感到一些失落,但開始忙著準備期末考以後,思念的情緒就漸淡了。寒假裡,我回到鄉下幫著收成耕作。寒風陌野,揮汗吃力,總還是我熟悉的堅實日子。

有一天,放在書桌抽屜裡的那些照片,卻被父親拿著。他問我那些人是誰,口氣平淡,臉色卻帶著冷厲,好像那些照片有什麼不祥似的。我簡單地解釋,母親則趕快插嘴說:「留那些作什麼?」父親一直沒再說第二句話。我也是。我肯定地覺得事情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父親的態度似乎是含著敵意的。我很困惑。當時,我根本不曉得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代發生過一場全面性的捕殺、失蹤、酷打。

那些照片,我不知道父親後來怎麼處置了。我繼續求學唸書,在偶爾路過某個營區,才記起我和他們的一度相識,以及他們曾對我承諾的:「將來帶你去我家鄉。」

 

2

 

等到自己服了役,身在軍中,我才逐漸體會到,啊,諾言,還有它背後的虔誠期盼和信念,有時候,原是可以變成一個人生命中最大嘲諷的。

將入伍前,我就開始聽到不少對針對著他們而發的告誡了:「老芋仔」是難「料理」的,常會刻意出一些狀況,使得像我這種大學一畢業竟然就可以爬到他們頭上指使他們的預備軍官出醜難堪,以及務須對他們虛意巴結等等。我大概能理解這一類的提醒。但不管如何,我心仍有著那一段和他們結識的愉快記憶。況且,我亳無要去料理和指使他們的意思,而毋寧是懷著一種親近的心情,急切地想與他們分享某些堂皇的理想和希望的啊。

事實是,一切都還順遂。只除了一點是令我惶惑的:我看了在歲月的點滴移逝中,人的拖磨,意志的消沉,信念的荒謬。

我們的部隊駐澎湖。秋來之後,我們幾乎天天都要頂著強勁的風砂走遠路,入野地,上伍教練,然後是班的、排的各種教練。爬行、衝鋒、臥倒、搜索、防禦,一遍又一遍。大家雖都戴著防風眼鏡,但不出半個小時,經常就已滿臉滿手帶著海味的黃沙子。他們有時會嘀咕臭罵,有時甚至放獨自廢然停坐下來休息喘氣,瞥見我這個當排長的走近時又才繼續操演。我看到我屬下的三個班長和一個伍長,個個在冷風中都有一張枯褐皺縮的老臉皮。

他們的身體真的老衰了,已無我印象裡的矯健。這種日復一日的訓練對他們是難堪的。後來出野外時,如果上級不在,我因此乾脆就讓他們在旁觀看,職務由年輕的充員伍長代理。他們於是就會去附近田間擋風的咕咾石矮牆後或防風林內的散兵坑坐下來休息。一整個上午或下午,他們可以就這樣懶於移動地坐著,沒有表情,也不說話,只有不時地抽一支菸。為了減少風砂吹入而在槍管塞了棉花的長槍,擱在身旁。風和海的聲音一直在野地和木麻黃林內外吼叫,潑辣囂張。

晚上的課程也常是緊密的。擦槍免不了,政治課按期上,而碰到全面的紀律檢閱時,更是好幾項工作接連著趁夜趕。他們上課時打瞌睡的不少,但我往往裝作不見,不忍喚睡。因為,畢竟啊,其中或慷慨或嚴正的訓示和道理,他們必已聽多,已不必再一次複習了。

風仍在室外呼嘯。

入春以後,風才轉小了,四周常見的海洋開始展現她的萬種風情。假日裡,我常去海邊散步,看自然的聲色。但他們仍照樣常留在營區裡,喝喝酒,玩玩打百分或撿紅點的紙上遊戲,或是什麼也不做地在床上躺著,不然就換上便衣去樂園買一張票,並且按時服用醫官分發的一種據說用以制慾的藥。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我終於逐漸覺得,他們現在經常顯露在外的冷漠態度,其實大概並不是以什麼人為對象的;主要是對自己。當一個人察覺到生活某個唯一的努力目標正一天一天地渺茫,卻仍不得不讓生命繼續如此荒失時,他能再有什麼大生趣,並且對人和事認真呢?他們已經不是我年少時候心目中的他們了。二十多年來,日日不變地緊張準備著,卻仍然盼不到一個轉趨明朗的前程,所曾有過的即使再如何高貴的理想,應也已在情感和認識上都漸失意義了。困惑無奈之後的懷疑和怨懣在暗地裡孳長。

這時我也才曉得他們在部隊裡的人數為什麼幾年間就變得這麼少了。我聽他們提及當時退伍制度一實施,有一部份人因欲趁體力尚可出外另闢天地而百般設法離開的事;裝病裝瘋,故意犯上判刑,找門路住院開刀自殘。最常見的方式,竟然是逃亡。

他們還談起了我前所未聞的其他事,關於一些人當兵因由,關於流離和撒退的經過。那段歷史原來並不全是光明光榮的。除了那些按規定被徵調,以及為了維護心目中的民族存續、正義或真理而自顧投身軍旅的人以外,竟然也有許多人是在街上、在床上或者在田裡工作時被強抓去補缺額的,有的更涉及人身的買賣。這樣的人甚或只有十三、四歲。

有關撒離的敘述,則更悽慘:各種交通孔道上,男女老幼的人潮;謠言和恐慌;軍民混雜湧動著,推擠踐踏著;哀號哭叫,槍聲和相互的叱罵。當火車、船或飛機匆匆硬行啟程,不少攀掛其外的人紛紛摔落。

他們敘說著這些故事,當我們好幾次坐在夏夜的海邊或操場喝酒的時候。他們或激昂或哀嘆的聲音,都化入了那反覆不息的濤聲裡。我安靜地聽著,心緒一直起伏。戰事,已絲亳不再令我感到刺激或傳奇了,而常只覺得恐怖──對歷史裡的種種欺罔,對堂堂詞令的玩弄,對個人在一個危難昏亂年代裡的不由自主。

我那一年的軍中生涯並不快樂。

我坐船離開澎湖時,心中仍一直記掛著他們的種種。我當然曉得,他們其實始終都是忠貞的,仍自認為是某某誰的子弟兵。他們並沒有辜負誰。但是同時,我卻也一再想起一個印象深刻的畫面──我們上劈刺課時的畫面。整連士兵又殺又嗨地叫喊,面對著營房側面牆上的一幅極為巨大的中國地圖,圖中各省分別漆著醒目的五顏六色,地圖下則是一字排開、或站或倚、疲乏的他們──每次操練一陣之後,連長總會叫他們全部下來休息。這時我在海上,正如上劈刺課時一樣,總覺得那幅大地圖好像一頭膚色斑雜的巨獸,時時對著操練之後的他們虎視眈眈,或像是一場色彩繽紛的夢,將縈繞他們終生。

 

3

 

在那樣的夢裡,他們逐漸凋零老去。

經過了四十多年,他們應該早已無人還留在軍營內了吧。有的甚至已過世。這也是生命的必然哪。最後的那一口氣裡雖或不免含些怨憾意,能將漫長的憂患焦盼了斷,獨立把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戰爭結束,應也算是找到個人的和平了。青春熱血終須盡,活著又能如何?

在繁華的城市,我看過他們在工地挑砂石,在凌晨時分出門掃街道,在路上寒著臉開計程車。他們也曾去熱鬧的夜市兜售過玉蘭花、包子或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叫聲淹沒在歡樂男女的笑顏和燦爛的聲光後。他們有的乾脆上山當和尚,就此將槍桿拋出空門。在花蓮海邊,他們撿拾黑白兩種滑亮的石頭,將一袋一袋的國土賤賣給他們早年浴血對抗過的日本人。

橫貫公路也是他們當年退伍時拓築的。路完成了,他們便在沿線遠近不一的山間據地墾殖,與原住民或老或少的女性來往甚或締成婚姻關係,且定居下來,給山地社會造成影響深遠的衝擊。時運好的,蘋果水梨之類的收穫使他們致了富;不濟的,蔬果歉收,年輕妻子也跑了,留下幾個管教不來的孩子和數間空屋,一週半月下山採購一次食物,拮据孤單地渡日。

走出營房門,生活方式終於能自由決定之後的日子,對他們當中的某些人而言,並不是好過的。因此他們等待著被批准再進入另一個大門,進入榮譽國民大家庭和名為忠義山莊之類地方的大門,加入數十年前就在戰火中受傷致殘而仍活到現在的人。

他們於是重新過起了全是男人的另一種集體生活:睡大統舖,整理內務,打掃拔草,按月領取零用錢;長官參觀時,立正稍息,向右看齊;選舉時,聽命投票,不管他們是阿貓阿狗,重表一次榮譽與忠義的心跡。晨昏時候,如果身心狀況還適合,他們就去圍牆外散步,蹣跚地咳嗽走著,遲緩轉頭,當心來車,過街到數間幾乎專門做他們生意的小店內外聊天指點,張望匆匆來去的車輛人們,或者走遠一些去小山邊的忠烈祠,在樹蔭下看人運動打羽毛球。偶爾,算足一點點的錢再買一次濃妝的女人,肯定一下自己的餘勇。

這些住榮家之類的地方的人,當然是渡海過來之後不曾結婚的。或者也有可能是婚後女方又離了的。其餘的他們,據說也是大半未婚。多年前,他們有些人曾流行提著收音機,梳起油亮的頭,在大城小鎮的街巷悠然閒逛看人。現在,他們當中有的人則喜歡背起有著伸縮鏡頭卻不昂貴的照相機,偶爾約幾個同好到某個風景區拍攝合資請來的古典美人。或者,繼續去台北的西門町送紅包捧歌星。

對他們這些人而言,正常的人生和家庭生活就這樣犧牲了。這是誰的錯?是否用時代悲劇這樣的言詞就可以概括了事呢?

早年,他們難得結婚的確是有其苦衷的:待遇低微和年齡上的限制。但未婚的最主要因素卻是,他們對於一些諸如反攻、解救等等口號的絕對信仰和希望,使得他們幾乎全部存著過客的心理,對這塊土地和它的人民沒存什麼情義。他們活在營區的門內,同時也活在過去和異地裡。就真正長期廝守著這塊土地的人-─包括我的父親在內──看來,他們是隨時準備棄此地而去的,甚或仍有可能在某個必要的時候,表現出當年發生那個大規模清除事件時的那種殘暴蠻橫,因此,是不可信任的。語言的不通,更加深了這樣的隔閡和排斥。

至於他們當中那些結了婚的,也並不見得就有了個人的幸福。某些人的婚姻經驗是頗為辛酸可憐的。純粹的被騙財以外,買賣是普遍的方式,而終於娶回的妻子,有的竟然是白痴或是癲癇患者。他們卻仍只能湊合著過日。

是的,就這樣湊合著過日子,在四處許許多多寂寞自苦的陰暗角落。就這樣,四十幾年也過了。

 

4

 

四十幾年過去。現在他們總算可以回去,可以探望曾經熟悉的親人和土地了。只不過是,經由的方式截然不是他們長久以來所苦苦相信和準備的那一種,並因此令人難免有些遺憾罷了。

還有,當他們重踏上故土,腕背上的那些黥墨,那些絕決表明了誓不干休與兩立的短句子,是否也會令自己或別人覺得難堪或諷刺呢?

所謂時代不同,這些可能的憾意和顧慮其實都是大可不必的哪。歷史裡的譏諷事例太多了。既然戒嚴一解好像就可以泯消某部分的恩仇,那麼在大混亂的時代裡,對於所謂熱情、信仰、正義、忠奸等等,也就不必太過認真了。至少,和那些已經老死在這個異鄉的同志們比較起來,他們還是幸運的。他們應該想像,滿足於做歷史裡的泡沫或塵埃而不去加以思索的人,才可能終有快樂的機會。

至於另一類的老兵,那些在當年大勢已去時竟然又被欺騙裹脅著從此地渡海投入那塊危域的老兵,現在大概也相似地凋零老去了。什麼時候,他們才又能回到這塊他們出去的土地來?

當歷史的一些真相被逼著慢慢揭露時,滿目竟然是這樣血淚滄桑。啊,苦難的大地生靈。

 

 

 

【作者與賞析】

陳列(西元1946-)本名陳瑞麟,台灣省嘉義縣人。淡江大學英語系畢業,曾任國中教師,現專事寫作。1972年,陳列因政治案件被捕入獄,最後以「在學校宣傳反攻無望論」被判刑七年,服刑四年八個月後假釋出獄。出獄後,開始發表散文,19801981年,曾以〈無怨〉、〈地上歲月〉連續獲得第三、四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1991年,以〈永遠的山〉獲得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他的創作態度謹慎,產量不多,創作十年只有十二篇文章,結集成《地上歲月》,後來應玉山國家公國管理處之邀,創作《永遠的山》。這兩本散文集篇篇佳構,深受肯定。

陳列在《地上歲月‧序》說:

我盡量避免寫遠離社會現實的囈語謊言,但同時又深信文學應有它之所以是文學的藝術美質,是不該受到犧牲或迫害的。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走動、經歷見聞的某些人和事物曾令我感動、不安或忿懣。我的散文,大抵是這一類情思的紀錄。

陳列對散文的看法是,散文的創作基於生活與土地,唯有根植土地,從生活中如實經歷的種種,提煉萃取情思,然後發而為文。他隱身花蓮,過著耕讀的生活,就是這種文學觀的落實。不過,陳列並非自了漢,在淡薄樸實的生活中,仍保有極大的現實熱情,他熱心參政就是淑世理想的實踐;《永遠的山》就是文學與關心環境、愛護鄉土理念的結合。因此,散文的創作在內容上,陳列不寫個人的痴言夢語,也不造作謊言,而是真實自我的呈露與現實經歷的提煉交融而成的生命紀錄。在形式上,又必須以合宜的篇幅、適切的修辭、有機的結構……表達出來。所以,陳列的作品都承載深刻的生命省思與溫厚的人道關懷,然而,讀起來卻不覺得沉重憂傷,而是感受到形式的優美,蘊涵豐富的啟示。

陳列散文的關懷角度非常寬廣,《地上歲月》中,〈無怨〉寫自己獄中的感受;〈山中書〉、〈在山谷之間〉、〈我的太魯閣〉描寫山水;〈同胞〉、〈遙遠的杵聲〉寫原住民;〈地上歲月〉寫父親,也描述一位農民對土地的感情;〈漁人‧碼頭〉、〈人在社子〉、〈親愛的河〉寫淡水河;〈老兵日記〉寫老榮民的生命滄桑。《永遠的山》則承繼《地上歲月》的山水情懷,作者親近玉山、描寫玉山,是具有生態意識的長篇散文。不論是對世人的愛,或者對自然的感動,陳列都是前後一致的,我們能從他的作品中聆聽到相當誠懇的聲音,感人謙卑而執著。他的散文內容深廣,不耽於個人情緒的自憐;以寬薄的胸襟,去關懷他人,去親近大自然,使他的散文頗有氣勢,更耐人尋思。在形式上,從選材、組織、剪裁到收束,都控制得恰到好處,文字明白曉暢,闡發深刻,不論敘事、寫景或抒情,都能構築出令人感動的情境。

〈老兵日記〉是陳列《地上歲月》的壓卷之作,老兵,指民國三十八年左右,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外省兵」,作者敘寫與這些老兵的相處的經驗與感受,文字凝練,在平淡中寄寓深刻的情感。

全文分四段,第一段寫作者十六歲與老兵的第一次接觸,當時老兵並不老,作者對他們充滿了崇拜與想像,實際接觸之後,在新奇之餘,也建立了友誼。第二段則是作者服役期間對老兵的近身觀察,老兵真的老了,不但是生理上的衰老,也伴隨著意志的消沉,最後表現出一種對他人、世局,以及自己的冷漠。作者也因著這層認識,深刻感受到時代對人的擺佈、欺罔與嘲弄。第三段寫老兵亟欲擺脫軍旅,相繼退伍之後,在社會中的浮沉:有人致富,一帆風順;有人娶妻生子,湊合著過日子;有人窮苦潦倒,拮据孤單。其中,多數人進入榮家,重新過著集體的生活,在選舉時,聽命投票。第四段寫老兵返鄉探親,久別重聚的溫馨固然讓人欣慰,然而,隨著時代改變,老兵手臂上絕決的口號卻變得尷尬;在台灣被視為異鄉人的口音,回鄉之後,很容易就被認出帶有台灣腔,昔日的熱情、信仰,都成了歷史遺跡,隨風飄散。

陳列的文字平實而精準,節奏平緩。他以悲憫的胸懷,透過親身的經驗,以了解的眼光,寫老兵的悲歡、荒謬與苦難,也寫歷史對人的嘲弄,細細閱讀,餘味無窮。

 

 

【問題與討論】

一、本文的主旨是什麼?作者筆下的老兵呈現何種形象?請說明之。

二、請選擇身邊的一個人物,並試著以一百字左右篇幅加以形容。

 

 

 

【延伸閱讀】

一、陳列:〈作家臉譜_陳列〉,《聯合文學》,152期,1997,頁16

二、巴代:《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台北:印刻出版社,2010

三、龍應台:《大江大海》,台北:天下文化,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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