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嘉義大學全校性閱讀書寫課程推動與革新計畫】

               霍小玉傳                 蔣防[1]

【選文】

大歷[2]中，隴西[3]李生名益[4]，年二十，以進士[5]擢第[6]。其明年，拔萃[7]，俟[8]試於天官[9]。夏六月，至長安，舍於新昌里。生門族清華[10]，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先達[11]丈人[12]，翕然[13]推伏。每自矜風調[14]，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

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15]也；折券[16]從良[17]，十餘年矣。性便辟[18]，巧言語，豪家戚里，無不經過，追風挾策[19]，推為渠帥。常受生誠托厚賂，意頗德[20]之。經數月，李方閒居舍之南亭。申未[21]間，忽聞扣門甚急，云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姑子[22]作好夢未[23]？」有一仙人，謫在下界，不邀[24]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25]，共十郎相當矣。」生聞之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26]。」

因問其名居。鮑具說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27]，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28]。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資質穠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某具說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歡愜。住在勝業坊古寺曲[29]，甫上車門宅是也。以與他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即得矣。」鮑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僮秋鴻，於從兄[30]京兆參軍[31]尚公處假[32]青驪[33]駒，黃金勒[34]。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並，通夕不寐。

遲明[35]，巾幘[36]，引鏡自照，惟懼不諧也。徘徊之間，至於亭午[37]。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入屋底，急急鎖門。見鮑果從內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38]入此？」生調誚[39]未畢，引入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一鸚鵡籠，見生入來，即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40]不敢進。逡巡[41]，鮑引淨持下階相迎，延入對坐。年可[42]四十餘，綽約[43]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聞十郎才調風流，今又見儀容雅秀，名下固無虛士[44]。某有一女子，雖拙教訓，顏色[45]不至醜陋，得配君子，頗為相宜。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46]。」生謝曰：「鄙拙庸愚，不意故盼[47]，倘垂采錄，生死為榮。」

遂命酒饌，即命小玉自堂東閣子[48]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曜，轉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側。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49]』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念想，何如一見。」玉乃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生遂連起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顧而笑，遂舉酒數巡。生起，請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強之。發聲清亮，曲度精奇。

酒闌，及瞑[50]，鮑引生就西院憩息。閒庭邃宇[51]，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沙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宛媚。解羅衣之際，態有餘妍，低幃昵[52]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為巫山、洛浦[53]不過也。中宵[54]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55]無托，秋扇見捐[56]。極歡之際，不覺悲至。」生聞之，不勝感歎。乃引臂替枕，徐[57]謂玉曰：「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58]，著之盟約。」玉因收淚，命侍兒櫻桃褰幄[59]執燭，受生筆研[60]，玉管弦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研，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秀囊，出越姬烏絲欄[61]素縑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染畢，命藏於寶篋[62]之內。自爾婉孌[63]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64]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其後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65]，授鄭縣主簿[66]。至四月，將之[67]官，便拜慶[68]於東洛。長安親戚，多就筵餞。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願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冢婦[69]，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士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諧秦晉[70]，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髮披緇[71]，夙昔之願，於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72]相待。至八月，必當卻[73]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更數日，生遂訣別東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覲親。未至家日，太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便有近期。盧亦甲族也，嫁女於他門，聘財必以百萬為約，不滿此數，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貸，便托假故，遠投親知，涉歷江、懷，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負盟約，大愆回期[74]，寂不知聞，欲斷期望，遙托親故，不遺漏言。

玉自生逾期，數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遍詢卜筮，懷優抱恨，周歲有餘。羸[75]臥空閨，遂成沈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望不移，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托於西市寄附舖侯景先家貨賣。曾令侍婢浣沙將紫玉釵一隻，詣景先家貨之。路逢內作[76]老玉工，見浣沙所執，前來認之曰：「此釵，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77]，令我作此，酬我萬錢。我嘗不忘。汝是何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於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悒怏[78]成疾，今欲二年。令我賣此，賂遺於人，使求音信。」玉工淒然下泣曰：「貴人男女，失機[79]落節，一至於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為之悲歎良久，給錢十二萬焉。

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即畢於聘財，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城就親[80]。潛卜靜居，不令人知。有明經[81]崔允明者，生之中表[82]弟也。性甚長厚，昔歲常與生同歡於鄭氏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間。每得生信，必誠告於玉。玉常以薪芻衣服，資給於崔。崔頗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誠告玉。玉恨歎曰：「天下豈有是事乎！」遍請親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沈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床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

時已三月，人多春遊。生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於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傷哉鄭卿，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實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為思之！」歎讓[83]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紵衫[84]，挾弓彈，風神俊美，衣服輕華，唯有一剪頭胡雛[85]從後，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實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覯止[86]。今日幸會，得睹清揚[87]。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88]八九人，駿馬十數匹，唯公所欲。但願一過。」生之儕輩，共聆斯語，更相歎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坊，遂至勝業。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托事故，欲回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棄乎？」乃挽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生神情恍惚，鞭馬欲回。豪士遽[89]命奴僕數人，抱持而進。疾走推入車門，便令鎖卻，報云：「李十郎至也！」一家驚喜，聲聞於外。

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徵[90]之，必遂相見，相見之後，當死矣。」凌晨，請母梳妝。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僶勉[91]之間，強為妝梳。妝梳才畢，而生果至。玉沈綿日久，轉側須人[92]。忽聞生來，欻然[93]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94]，時負掩袂[95]，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

頃之，有酒肴數十盤，自外而來。一坐驚視，遽問其故，悉[96]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酬地[97]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98]，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99]，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母乃舉屍，置於生懷，令喚之，遂不復蘇[100]矣。

生為之縞素[101]，旦夕哭泣甚哀。將葬之夕。生忽見玉繐帷[102]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榼襠[103]，紅綠帔[104]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愧君相送，尚有餘情。幽冥之中，能不感歎。」言畢，遂不復見。明日，葬於長安禦宿原。生至墓所，盡哀而返。

後月餘，就禮[105]於盧氏。傷情感物，鬱鬱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於鄭縣。至縣旬日，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106]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餘，姿狀溫美，藏身映幔，連招盧氏。生惶遽走起，繞幔數匝，倏然[107]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或有親情，曲相勸喻。生意稍解。後旬日，生復自外歸，盧氏方鼓琴於床，忽見自門拋一斑犀[108]鈿花[109]合子[110]，方圓一寸餘，中有輕絹，作同心結，墜於盧氏懷中。生開而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111]一，發殺觜[112]一，驢駒媚[113]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詰[114]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後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於公庭而遣之。

盧氏既出[115]，生或侍婢媵妾之屬，暫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殺之者。生嘗遊廣陵，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態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嘗謂營曰：「我嘗於某處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殺之。」日日陳說，欲令懼己，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浴斛[116]覆營於床，周迴封署，歸必詳視，然後乃開。又畜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唯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於三娶，率[117]皆如初焉。

【作者與賞析】

本文選自《太平廣記》卷四八七〈霍小玉傳〉，屬於傳奇小說。「傳奇」為唐人小說的代稱，意指奇聞異事的傳述，是作者有意創作的文學作品。大抵在唐以前，小說大多只是「志人志怪」類的實錄紀事，虛構想像成份不高，屬於雜記式的殘叢小語。唐代則出現概念性的小說，形態從「實錄」分化出來，獨立發展，文人開始有意識的創作小說，篇幅變長，而且開始注重故事描繪，經營佈局與結構。

本文作者蔣防，字子微，一作子徵，唐義興(今江蘇宜興)人，生卒年不詳，約西元八一三年前後在世。唐憲宗元和年間，因作〈韝上鷹〉[118]詩，被李紳推薦於朝廷。歷任翰林學士、中書舍人。蔣氏工詩，有集一卷行世。其所著之傳奇小說〈霍小玉傳〉最為著名，後人並取其題材改編為劇本。

〈霍小玉傳〉為唐代愛情小說之代表作，記敘唐玄宗時進士李益與娼家霍小玉定情成婚，後卻因母親大人另有安排，負心另娶高門，竟迴避霍小玉，最後致令霍小玉抑鬱而終的故事。

本文題為霍小玉，實則重點以男主角李益作為起結、轉折的重心。文分六段：

第一段寫李益富於才華，被眾人推崇，20歲考取進士，在長安城等待拔萃選官。此時的李益欲覓佳偶，以重金請託，經媒婆介紹，前往拜訪霍小玉。

第二段寫李益在媒婆的安排之下，二人見面，定情，並發下誓約。

第三段寫李益赴任前回家省親，並約定回來接霍小玉的時間。此次離別，使兩人的情感發生變化，也是整篇故事轉折的開始。

第四段寫李益回家省親，依從母親之命與高門成親，沒有辦法解決與霍小玉的誓言、約定，決心斷絕與霍小玉的音訊，想以此方法令霍小玉知難而退，不再想望。霍小玉為了尋夫，典賣紫玉釵籌錢，復因思念過深，悒怏成疾。

第五段寫李益的負心無情，引來眾怒，所以豪士特別設局，將李益帶回霍小玉家，男女主角終於再次重逢，霍小玉最後含恨而逝。

末段，寫霍小玉的詛咒成真，使得李益後來的婚姻始終不諧。

    由本文也可看出唐代的一些社會現象：

一是唐代「門閥制度」。當時娶一個名門閨秀，對於仕途有極大的幫助，所以李益除了不敢反抗母親的安排之外，現實考量上也覺得娶一位名門閨秀對自己有所助益，造成「不能」也「不願」與母親大人力爭。

二是唐代「科舉考試制度」盛行。我國由隋至清，採科舉考試取士，本文主角李益即科舉考試中的進士，意氣風發，覺得前途無可限量。

三是唐代士人「狎妓」之風。由於歌妓能知書吟咏，談吐文雅，所以唐代的士人喜愛狎妓。但是畢竟歌妓的身份位低，所以往往難以求得真愛。

四是唐人迷信鬼神之力。本文最後一段寫李益後來的婚姻不順遂，以鬼神、報應的手法呈現。對李益而言，是因果報應，罪有應得；然而對於與李益成婚的其他女子而言，實屬無辜。

【問題與討論】

一、本文以「對比」、「旁襯」的行文手法，精準而生動的語言，將故事描寫得扣人心絃。請詳細說明「行文手法」與「語言生動」之處。

二、文中以「睽離」、「賣釵」、「設局」與「死訣」四段，呈現曲折離奇的情節，請詳細說明之。

三、如果你是霍小玉，你會如何處理這一段感情？如果你是李益，你會如何處理這一段感情？

四、霍小玉與李益的性格，決定了本文的悲劇下場。請就文中霍小玉與李益的表現，論述其性格特質。

五、除了主角的「人物性格」之外，造成本文以悲劇收場的原因還有那些？請詳細說明之。

六、前人以為李益的心態是找一位「談戀愛」的對象，而並非「結婚」的對象，所以是造成悲劇的原因。此種說法是否正確？你有何看法？

七、文中如何呈現霍小玉的「缺乏安全感」？請詳述之。

八、李益的個性較懦弱，可以從哪些地方看出來？請詳細說明之。

九、唐傳奇〈任氏傳〉、〈柳毅傳〉、〈長恨歌傳〉、〈李娃傳〉、〈鶯鶯傳〉亦屬愛情名篇，請比較並說明其間的異同。

十、明人湯顯祖《紫釵記》，即據〈霍小玉傳〉寫成，請比較並說明其間的異同。

【延伸閱讀】

一、方元珍等《古典短篇小說選讀》，台北：國立空中大學，2006年初版

二、汪辟疆《唐人傳奇小說》，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3年

三、柯金木《唐人小說》，台北：三民書局，2002年初版一刷

四、徐志平《中國古典短篇小說選注》，台北：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5年初版一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