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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鴻基

【選文】

  鯨是哺乳動物,不是魚類,由原始有蹄類髁節目中的爪獸科進化而來的……,書本上說,所有地球上的生命源起自海洋,有多種生命上了陸地演化,鯨是少數上岸再回到海域生活的哺乳動物……這是否意味著鯨具有恆古的智慧?

    鯨,曾經長達兩個世紀被人類滅絕式的大屠殺。不遠的二、三十年前,一個魚季光是在南極附近被捕殺的鯨就超過三萬七千頭。遠在十九世紀初即有停止屠殺鯨魚的意見被提出,但屠殺的行為不曾稍停,一直到一九八八年,鯨的生存已出現明顯的滅絕危機,國際上各捕鯨國才勉強同意全面禁止商業性捕鯨,但假借「科學研究」之名繼續進行的屠殺仍時有所聞。

    不曉得為什麼,我極不情願必須從書頁中來了解鯨。行船海洋,當我看到海上活生生的鯨,我的意識裡是看到了海洋的神秘與恢宏,看到了一時心情容納不下的一條大魚。印刷在狹窄書頁上那靜止不動的鯨,是如化石般被研究解析的圖鑑,一如森嚴柵欄隔離下被觀賞的動物園動物。

    出海捕魚前前後後十年見過三頭大型鯨。一條死去浮在水面;兩條還活著。台灣海域上連路過的大型鯨都已經相當稀少,如黎明天空殘餘的微星。

    我是何其幸運,還能夠及時在牠的花園裡看到牠。

    討海人對鯨的稱呼很簡單籠統──體長大過船身龐碩嚇人的大型鯨統稱為「海翁」[1];其他的中小型鯨統稱叫「海豬仔」[2]

    我曾經有過多次和「海豬仔」的壯觀接觸經驗,那是大約數千條各類海豚圍住船隻,從船上望去,視線所能及的海面全都是他們湧動的背鰭和翻跳拍躍的水花。我辨認出的有「飛旋海豚」、「瓶鼻海豚」、「花紋海豚」、「弗氏海豚」及「熱帶斑海豚」。

    有一次,我們停泊在海上等候潮水,一群約四、五百條的中型鯨從左舷側湧來,船上伙伴大聲叫嚷:「哇-夭壽,一大群海豬仔。」牠們兩隻一對,並肩緩緩同游,幾乎是分秒不差,動作一致的同時切露出背鰭。同時埋下水面。一對和另一對前後間隔大約五公尺,排列成一長串像是正在進行著集體結婚儀式。牠們踩踏著水波下的紅地毯,四周響起肅穆的波浪樂曲,一對對從船頭優雅地穿切游過。長列隊伍至少行進了半個小時仍未終止。

    船上備有魚鏢;船上有好幾位勇猛好戰的漁人,但是,但是當時氣氛莊嚴,沒有一個同船伙伴想到要舉鏢刺牠。我們都反常的像是受邀前來讚美婚禮的彬彬觀禮者。我們臉上感染幸福的微笑看牠們一對對在船前泳過。那是和「海豬仔」最動人心弦的一次接觸。

    第一次看到「海翁」,天色剛剛亮起,我們在漁場裡才拔完延繩釣所有的繩鉤,海湧伯拉撑油線,船隻回首返航,當時我站在後甲板上收拾凌亂的浮球和繩索。船前進大約五百公尺處,拍起一樹高聳的水花。我心頭一驚和海湧伯同時瞪看船前。到底是什麼大魚浮在水面?

    尾扇舉在空中,像一朵巨大的黑色鬱金香高高舉在水面。搧打下去,很用力很故意的搧打水面。一次又一次,牠反覆著同樣的動作劇烈甩尾。

    我拋掉手上工作,兩三步攀上塔台。船隻朝向牠屢屢高揚的尾鰭邁浪前進。牠全身長滿明顯的似有凹凸的白斑,像是得了癩痢皮膚病,予人髒兮兮的觀感。也許這些雜花白斑所引起的醜陋不潔感覺,讓我直覺到牠反覆拍尾的動作似在苦痛掙扎;似在控訴──在為牠的族群垂危的性命拍尾抗議。

    塔台上塵風水花撲臉,我陡然感到心痛,剎那間我似能理解他的肢體抗議、理解牠的鬱悶和孤獨。牠外觀極醜極美,我無法拿一根一般審美的尺來丈量牠,也無法用任何的長尺來丈量牠在我心裡的龐碩。我心裡滿滿雍塞著一個問題──為何茫茫大海牠踽踽獨行?

  距離一百公尺,海湧伯大聲喚我:「下來,下來,換我看。」我很意外像海湧伯這樣的老討海人也和我一樣衝動。那樣的著急的想看見牠。

    相隔五十公尺,我把船速放慢,船尖朝牠迫近。牠似乎知道船隻迫近,停止甩尾,和船隻並行游動。背脊像龍蛇翻騰,弓屈著一陣陣出露舷邊。海湧伯「哇──哇──哇──」一聲聲嚷喊,頭也不回的尖叫:「不要慢、不要太靠近!」我知道海湧伯對這頭遠遠大過船身的鯨有所畏懼。

    這頭鯨似乎並不害怕,仍與並行同游,牠像是在猶豫著船隻和牠之間的距離,頭殼始終埋在水裡,猶豫著牠和船隻之間的善意或是惡意。這時的距離不到十公尺,牠不沉默也不逃避,就這樣穩穩游著。我想,這是鯨致命的傷,牠的遲疑足夠讓捕鯨船上的鯨砲從容射出砲箭。

    「哇──噴花啦!」這頭經三次從頭頂噴出一團水霧,像著根在海面上的一樹大棉花。「哇──真快啊──」牠越游越快,仍保持著直線游走,船隻幾近滿俥,才得和牠並行同游。海湧伯不斷地喊我偏離船身,我堅持住船舵和牠並行,我知道這場因緣際會的接觸,在牠慢半拍的警覺後,將短暫如流星般,隨時就要結束。

    海湧伯下來了,搶過舵柄推舵離開。我攀住船舷欄杆還想上去塔台。鯨再次高舉尾扇。我回頭看到一葉壯觀的尾鰭弧線揮擺,像是揮出巨掌道別。我內心一團火熱隨牠尾扇的沒入而漸漸熄滅在冰冷水裡。我兩眼晶晶愣在舷邊,直直看著牠沒入的海面。啊──多想再看到牠!多麼期望再和牠持久並肩同游!

    接連好幾天,牠的身影占滿我的心胸。翻閱圖鑑找牠,我猶豫起牠的名字,是抹香鯨?灰鯨?還是大翅鯨?我明白即使在書冊裡驗證確定了牠的名字,也無法平息我在海上和牠短短片刻因緣相聚所感觸到的──牠的孤獨、牠的猶豫和牠的道別。

    另一次遠遠看到,也是孤獨的一頭,牠一路噴著水霧在傍晚時分。趕過去時天色已暗,牠已隱身離去。

    再一次看到,牠腫漲翻倒漂浮在水面。遠遠海上,牠像一座孤島,屍肉堆疊的一座孤島。船隻駛近,空氣裡瀰漫濃濃腐臭味,牠側翻的肚皮上破了一個大洞,腸子脫出,順流綿延了數百公尺像一條已經和海洋拉斷關係的臍帶,像一片斷了線的風箏。

    船隻繞著死鯨圈轉一周,我辨認出牠是一條喙鯨。

    像在觀看一具標本,像在觀察書頁裡的圖樣,那是沒有生命、沒有溫度的一場接觸。那是多大的遺憾,當我能從容靠近,牠只留下赤裸裸腐敗的軀殼。牠的生命已經和我們相去遙遠。船隻冷冷離開。

    鯨的脂肪很厚,牠的體溫被包裹在深層內裡,表皮溫度和體溫溫差達攝氏三十度左右,牠,內溫外冷。十年捕魚經驗,海洋給我的知覺也是內溫外冷。清冷孤絕的外貌下,海洋和鯨都若即若離隱隱含含向我透露牠們內裡的溫暖。

    我想起,為何牠們曾經上岸生活的祖先會再次選擇冰冷的海洋作為生存的領域?我回想起自己點點滴滴從海洋獲得的溫暖感覺,回想自己決定下海成為討海人的心路歷程,我恍然能夠理解,牠們的選擇和牠們深層的孤獨。

 

【作者與賞析】

〈鯨〉選自廖鴻基的海洋散文《漂流監獄》,描述廖鴻基在捕魚生涯中少數幾次遇見鯨魚的經驗以及所萌生的各種感觸。

    廖鴻基1957年出生於花蓮,從小就在花蓮海邊長大,海是他生命最初原始的風景,花蓮高中畢業後,廖鴻基在水泥公司擔任過採購工作,也曾於印尼養蝦場擔任監工,對於文字的精確掌握,也使他曾經當過縣議員助理與文宣等工作。但紛擾的人事傾軋,使他越來越不耐煩於陸上生活,終於在他35歲那年毅然決然投向捕魚生活,立志當一個在最愛的海洋中討生活的捕魚人。

    逐漸熟悉海上漁業生活後,因好友陳列的勸告,嘗試用散文紀錄海上生活點滴,不意卻連續奪得19931995年中國時報散文評審獎,1996年吳濁流文學獎小說正獎,之後出版了《討海人》、《鯨生鯨世》、《漂流監獄》等散文十餘部,作品屢次選入教科書,由一個討海人搖身一變,成為國內享譽盛名的海洋文學作家。成名後的廖鴻基更積極推動鯨豚生態調查計畫,希望以欣賞替代補殺,挽救這些瀕臨絕種生物的未來。

    我們能看到的鯨魚都只是圖鑑上縮小比例的圖片,獵捕與拯救鯨魚的抗爭在遙遠的海上,在不被重視的墊檔新聞中,我們不能感受鯨魚的存在所象徵的意義。在廖鴻基漫長的航行歲月中,也只見過三次鯨魚,有幸能與存活的鯨魚並列航行竟是難得的福氣,感受到這巨大如島嶼般的生物,在海中翻騰的英姿如此令人動容。而死去的鯨魚浮屍在海上,成為令人怵目驚心的一景。廖鴻基的切身經歷告訴我們,鯨魚的生死命運不只是遙遠的海洋議題,不單是為了鯨魚,也是為了與鯨魚同屬於大自然一部份的我們。

 

 

【問題與討論】

一、文中討海人對鯨魚與海豚的稱呼為何?身經百戰的船長「海湧伯」看到鯨魚的反應為何?

二、自古以來人類一直有補殺鯨魚的歷史,為什麼到了近年,鯨魚卻開始發生生存危機,你認為這當中發生了什麼變化?你贊成或反對繼續捕獵鯨魚嗎?為什麼?

三、只有在書中或電視上看過的景象或生物,在親自得見時才感受到獨特的感受與體驗,請各位同學想想看,生活中有沒有類似的經驗,並試著描述看看。

 

 

【延伸閱讀】

一、廖鴻基:《討海人》,晨星,1997629出版

二、廖鴻基:《鯨生鯨世》,晨星,1997630出版

三、廖鴻基:《漂島:一段遠航記述》,印刻,20031224出版

 



[1]海翁:捕魚人對鯨魚的台語稱呼,意為海中的巨人,讀作hái-ang(注音拼為ㄏㄞㄤ)

[2]海豬仔:捕魚人對海豚的台語稱呼,因海豚的叫聲像豬而得名,讀作hái-ti- á,(注音拼為:ㄏㄞㄉㄧ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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