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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                    李欣倫

【選文】

吞食

   S今年八歲半,但她好瘦好小,像不經意飄過的羽毛。她沒有同齡女孩的柔軟,她全身僵硬,始終拳著手,肘關節凝縮,兩腿及不自然地曲疊在一起,像化石,凍結在床上。美麗如她不該遭此遺棄。或因如此美麗,至少未被放棄,多年在兒童之家的床鋪、輪椅和浴間安靜旅行。她蜷在我懷中,半睡半醒。蟬蛹般存在。

    第一口牛奶總是特別困難。當湯匙觸唇,她輕顫,極纖細,世界感受不到那重量,如同雪從枝椏紛落。當她逐漸適應溫牛奶和湯匙後才乖巧嚥下,但舌頭難受控制,些許牛奶從上捲的舌溢出。沒關係。總之她喝了點什麼,有足夠的營養繼續呼吸。

    她沒有同齡女子那般幸運,保有油亮的辮子,誰為她剃了頭,頭形更明顯。左額有個不自然的凹陷,像重物挫擊。我撫摸那凹陷,不禁顫動,是懲罰還是眷顧?她帶著陷落的記憶、殘缺的身世來到這裡,躺在床上,固定在輪椅上,任由湯匙和牛奶維繫生命。尿濕了,她渾然無所覺,甚至不會哭泣,等待志工們接近,聞到尿騷。

    輕喚她的名,唱歌,說故事給她聽。告訴她我是誰,為什麼來這裡。她好像聽進去了,抑或什麼也不懂,始終眨著長睫毛,盯著我,盯著虛空,丈量彼此距離。偶爾發出獸的叫聲。是寂寞,是抗議,還是歡愉。

    以我為枕。這一刻,我是她暫時的母親,她是永遠不屬於我的孩子。她屬於每一雙濕熱的手心,每一滴同情的眼淚。屬於過去,屬於現在。屬於生,也屬於死。最純粹最簡單。撫摸她乾淨臉龐,腦中不時勾勒她生命版本的其餘可能。如果健康,她現應穿著整潔的制服和白襪,晃著兩條辮子,快樂地上學。如果沒生病,她應得蛋糕和親吻,同齡男孩向她羞赧示好,眼神始終離不開她。

    吻她的睫毛,嗅聞她身上淡淡的氣味。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也許是什麼也不想,活在每個新鮮當下。對她而言,我的吻和歌是遙遠星體還是安靜爆炸的,無法拒絕,只能接受。所謂的思考對她毫無意義。情感毫無意義。時間毫無意義,但那仍舊是不容懷疑、不容剝奪的存在,細密地縫紉於時間地表。志工們見證了她的存在,臨時的媽媽施予乳房的溫暖,然後說她的頭形在自己懷中下柔軟凹陷,舒緩丘陵。但凹陷不證明什麼,體溫不曾詮釋什麼,誰也不能證明她是否真的活著,因為太安靜,像世界末日,像地衣默默地吸飽水氣。偶爾她翻出白眼,無意惡作劇,多半是開始睡眠或已經熟睡的表徵。你不禁懷疑其實她死了,還好只是睡了,只是睡了,睡了。對她而言,睡眠和死亡同義,毫無意義。

 

流出

   B的下唇裂了一道長細縫。日本志工愛對我說,他是兒童之家最難餵的幼童。餵進口腔的糊狀物有一半從縫口溢出,流了滿嘴滿身。彷彿體諒志工們的辛勞,B很合作地吞嚥食麋,可是他無法悉數吞入,黃黃流體從細縫滲出,像破洞的水管,無能為力。B十歲了,她的意志力逐漸增長,看得出他努力吸收食物,但愈張大口,時物育是荒謬地從洞口流出。

    在這裡,沒有所謂的咀嚼,何況品味。這裡,只有吞,只有灌,只有強迫吸收和無奈接受,湯匙、牛奶和食麋具有極大的權威和侵入性。他們別無選擇,就像她們對自己的誕生、殘缺、遺棄和被撿拾毫無參與權。可是他們總盡最大努力去完成吃食義務,即使大部分食物從破洞的唇、張大的嘴湧出,但至少,至少幾湯匙的營養夠他們在明天睜眼之後,繼續接受灌食和餵食。

    從那洞開的下唇;在那流溢滿嘴的狼狽和無助中,我彷彿理解某種進食原理。不確定那是否接近生命本質或足以思索人類和食物的關係,但從「流出的遠比吞下的多」之儀式中,意外發現一切無非隱喻,無非象徵。當他們奮力吞下混雜自己鼻涕和口水的食物時,卻無法阻止食物漫出唇舌,太清晰的苦難究竟不是餓鬼道地獄,而是某種價值的昭然若揭。是的,流出的遠比吞下的多。吞下,流出,流出,吞下。這難道不是選擇,類似割捨、堅持因而造就的哲學和美學?

    原先我讀不懂當中的關聯。自從上吐下瀉,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那天,似乎逐漸釐清這渾沌。跪在發黃發臭的馬桶旁(好像跪在真理腳邊),吐出昨日爛熟的木瓜、印度薄餅、奶茶和咖哩,未被消化也未曾消失的片刻,從馬桶深處凝望著我。分明是告解形式,在午夜時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腹痛如絞將要撕裂,就要撕裂,髒汙即將分娩,就要降臨。摸黑爬到馬桶邊,排瀉不出任何可能,卻嘔出大量暗示,點點滴滴,化為黑暗水流。

   隔天清晨,開始腹瀉不止,簡直是威脅,謀殺進食的可能。關於生病、腹瀉、嘔吐、發燒,這裡的志工都可以侃侃而談,恍若必經之路。在用潔淨的手去攙扶去威時去擁抱之前,你得扎扎實實生場病,徹底變成病人,無能為力地躺在床上、跪在馬桶旁,從自己混沌的的屎尿中體會苦難,經歷無常。總是這般,當你發現某個志工今明兩天沒出現,肯定能在後天看到他滿臉倦容,蒼白虛脫,像鬼一樣遊走在街上。即便他閉口不提,你能同情理解,他的身體剛剛經歷一場戰爭,清潔習慣正與髒臭印度抗衡。

    整整拉了四天肚子後,我在地鐵站育見那挪威籍的志工。他兩眼渙散,兩頰的肉明顯垮下來。我問候他,安慰他我也病了四天。他喃喃自語:「究竟誰能在印度存活?」與其是詰問,不如是對現實、對生命的臣服。英國籍的R更促狹地說,你拉五天肚子算啥?我可是認真的腹瀉了八天哩。一群冰島籍的師生來此服務,上了年紀的老師領著十五、六個年輕女孩子,共同體會生命教育。然而每天出現在收容所的人數不一,某天只剩兩個女生。問怎麼回事,她們心照不宣的眨了眨眼:「你知道的……」更別提那團從義大利來的叔叔阿姨了,報到的隔天便全部消失,我以為他們臨時變更行程、飛往他處,三天後才從復原速度最快的L口中得知,這幾天他們如何躺在床上,隨著腹痛的位置頻頻更換睡姿。

    無論國籍、膚色、年齡和背景,來這裡的志工得先學會照顧自己。某天夜半我被腹痛驚醒,腹瀉的前兆。如廁後才發現原來剛剛已經拉了一次,褲子全是黑黑黃黃的臭,只是我渾然無覺,仍像是豬隻一樣睡在自己的糞便中。虛弱仍不免微笑,這就是隱喻,就是象徵哪。那一刻,我像那群失去失去行動力的孩子,泊在自己的屎尿裡,距離生命本質最近的啟示。真理化成髒臭馬桶,逼視著習慣優

雅、善於偽裝的自己。道在便溺[1]。原來如此。道在便溺。

    原來如此。流洩的遠比吞嚥的多。那些固體與液帶經過我,短暫停留,部分停留,經由過濾和沖刷,最後從下體蜿蜒流出。生命結晶。面對印度和病人,你學會謙卑與感恩。他們鏡照了人們的無知,放大我對身體、靈魂的膚淺知識。B教我這些事,如同我總在印度學到高純度的哲學。只是你不得不認受那髒汙、那噪音,那永遠洗不淨的鼻孔和腳底。你得接受不潔的餵食,才明瞭原來所有營養都在髒汙之中。道在便溺。

    返臺後的一週半,繼續拉肚子。只要不疼,我倒是喜歡這殘留的記憶形式,樸質而免費的紀念品。在加爾各答腹瀉,為了清除台灣種種。在台灣腹瀉,是對加爾各答人、事、物的遙遙眷戀。不吃止瀉藥,基於個人意義。通過這秘密儀典,我和S、B仍悄悄聯繫著。

    偶爾疼痛,我變換姿勢,像他們蜷縮肢體。偶爾凝視虛空,睡在具體和抽象的排泄物裡。對我而言,睡眠與死亡同義。毫無意義。

 

脫去

    即便各國的志工前來服務,Daya Dam裡仍有不少專職的印度女人,負責烹食、替孩童洗澡及處理雜務。畢竟志工有季節性,通常乾季比雨季多,上午比下午多。但孩童一直在那,躺在床上,坐在輪椅上,不因志工旅行和返家而消失、停止流口水。他們仍在那,經歷每一天,度過身體變化和季節變遷,即使大多無知覺。

  他們始終在那,床上或輪椅上。自閉兒重複著細微動作,肢障的孩子重複著同樣搬遷。他們始終在那。不會消失,不像夢也不是夢。令人傷感,無能為力。  相較於來來去去的志工,印度女人才是他們的母親。朝夕相處,熟悉每一位孩子的名,熟記他們的床位、飲食狀況,以及如何幫他們復健按摩。朝夕相處,對細微處反倒遲緩,如他們身上的傷、乳房抽芽、眼瞳閃過的流星,或緩緩生長如毛髮的,薄薄意識。志工也是旅人,初來乍到的幾週,眼睛是剛削下的檸檬片,新鮮,精神,極飽滿的酸。若停留月餘,景象不再新奇有趣,旅人只想快速通過嘈雜與煙塵,對周遭的友善和敵意甚感疲乏。

  檸檬發餿,大抵是檸檬的問題。慣性徹底謀殺旅人,硬是將移動背包、遷徙帳棚豢成忠實沙發、甜蜜雙人床。

  眼瞳發餿之前,我看見他們的傷和髒。看見印度女人習以為常的工作模式。她們稍嫌粗暴,在精光的孩童身上用力抹肥皂,快速沖去,無視於他們的顫抖。孩子像剛剛補獲的魚,抽搐著,隱形鱗片幽幽發光。有的口吐白沫,許是吞進了肥皂水。全身精光,被擲在木板床上。印度女人示意我為孩童擦身、穿衣、比手畫腳,叨念著不知是印度話還是英文的奇異聲調。

  對於印度女人的做事態度,志工們從震驚到接受。畢竟在印度,我們都是旅人,只是過客。志工飛來,從孩童身上經驗並感動,無論幾週或幾年,終要離開。正如旅人最好對印度的貧窮和種姓制度保持沉默。不是鴕鳥心態,而是相較於我們的快速移動和廉價同情,實在沒有立場大聲疾呼,意圖改變。無論有多少志工服務,長期照護終究是印度女人的工作。正如你我都熟知的;對於工作,日復一日,大量複製,能有多少熱情和感動?只能安靜凝視她們搓洗肢體變形的孩童,彷彿那是再熟悉不過的抹布,當他們交到你手中,你就得儘速為孩子套上衣服;穿上陳舊、發黃、掉了鈕扣、缺了拉鍊的衣褲。

  孩子們在擁有之前,先學會放棄。穿上之前,先學會脫去。不同尺寸的衣褲裙疊在櫃內,沒標姓名,全憑印度女人和志工依孩子身形選擇。他們沒有選擇權,或說他們從不懂何謂選擇。他們只是站在那裡,任由我套上衣褲。紅衣黃碎花裙前天給A穿,今日則給N穿。褪色的牛仔短褲今天給G穿,明天輪到F。他們沒有執著,不懂何謂執著。今日穿上,明日脫去。今日脫去,明日穿上。簡單。自在。

  孩子們多半剃了頭,在脫去衣褲前,無由分辨性別。衣褲盡褪,才知是男是女。無論男女,他們都太瘦,骨頭形狀明顯,突出。他們毫不遮掩、不畏懼,因為從不知裸體和害羞是什麼,只是不住顫抖,皮膚突出細細顆粒。好冷。好冷。冷水從平頭往下流,流到眼裡,流到嘴裡,流向肚臍流向下體。即便如此,有的孩子仍不住地笑。笑及顫抖,開心的樣子。方才躺在地上被冷水沖激時的抵抗、無助、張惶已消失。他們盯著你笑,開心的樣子。然後跌跌撞撞走向你,冷水沿身體流下。好冷。他們走向你,笑且顫抖。用力抱你,緊抓你的圍裙;有的甚至將圍裙的繩結鬆開了,笑然後顫抖。有的看著你,滿嘴口水鼻涕。好開心。好冷,但好開心。

  我哭了。我不該哭,因為他們好開心,雖然顫抖。

  那好瘦好小的身軀貼近你,想汲取體溫,渴望乾毛巾,眼神仍舊天真。擦乾小身體,小手緊抓著你,抓你的臉和頭髮。這是唯一他可以抓取的。臉,頭髮,當下。抓緊你,兩條腿極辛苦地支撐著,顛躑著。

  雙腿細瘦,我總懷疑會在陽光下蒸發。雨季降臨,小身體是否化為水流,流進沒有苦難的國度。

 

穿衣

    浴間旁是陽台,志工們在這兒為他們穿衣。清潔的身體在太陽下,等待乾淨衣褲,能走路的孩子緩慢移動,有時尚未穿衣便裸著撞進遊戲間。對他們而言,穿衣太抽象。行動不便的孩童躺在軟墊上,肢體顫抖、僵硬,為他們穿衣實在是天大的考驗。我總是遲疑,不敢貿然移動變形扭曲的四肢,但愈是擔心愈無法順利完成。印度女人見狀,立即前來示範,用那不知是英文還是印度話的語言教導,但我始終不敢嘗試用力拉扯。

    後來發現,必須適度拉扯,否則無從穿衣。

  痛嗎?我不知道。不敢想,不能想,多少是不舒服的感受。例如L,總笑得燦爛,但為她穿衣,她會鬧彆扭,生氣便全身僵直,關節不再柔軟,像沉重石板。她更不願配合,僵直身體讓我們無法穿衣,更無法抱在懷中。她抗議,以身體表達不滿,因為痛。好痛。好痛。

  我懂什麼是痛嗎?我不懂。與冷水、粗糙木板、陳舊衣服接觸的諸種感受,我無法理解。將身體交給陌生的手,無法體會。關節硬被扯開、四肢硬被折疊,那樣的痛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

  又如G,平時很安靜,即便逗他開心,仍笑得含蓄,但洗澡後卻皺緊眉頭,睜大雙眼,不時發出咿咿咿的單音,彷彿哀求。可是我得為他穿衣,必須這麼做。他仍哀求,眼神無助。我知道那很痛,超乎想像的,長夜的痛。但我必須。我必須,好嗎。通常我得花點時間伸展或彎曲孩子的關節才能勉強穿上衣服,同時盡量讓衣服配合他的身體,至於褲子,必須在其於志工的協助下,一人輕抬他的臀部,另一人迅速穿妥,方能順利完成。即便我們盡量放慢動作,然而在這期間,G仍不時大聲乾嚎。我知道閉上眼會比較容易。我必須這麼做。我得關閉耳朵關閉情緒,噢,孩子,我必須這麼做。我得想像在軟墊上的你或妳只是沒有生命的娃娃,沒有神經,沒有血肉,沒有呼吸,沒有痛楚,否則我無法前進。噢,孩子,我必須這麼做,否則我無法、我無法前進。

  穿妥衣褲,志工將會走路的孩子帶進遊戲間,肢體萎縮的孩子則被抱入復健室。坦白說,我害怕抱G,他總令我想起可拆卸的玩具。你得穩穩拖住頭、手、腳,因為始終無力下垂,沒有支撐能力,像零件,彷彿稍微用力就能分別卸下頭,拆下手,分離雙腿。也許是真的,如果不留意,G的關節會磨損、鬆脫,頭、手、腳即將分離,像果實,像落葉,像嘆息。

 

走路

   P始終眼皮低垂,看起來極度沒精神,事實上,她已經盡力自己讓她看起來不這麼疲累。到了遊戲時間,我牽她的手帶她走走,她反握我的手,但仍望著別處。我可以感覺她用盡了全身力氣,緩慢而吃力地踢踏那細瘦異常且彎曲的腳。一步。一步。一步。她嘗試好好使用那雙不怎麼靈光的關節和退化的肌肉。她慢慢地轉換身體重心:右腳好不容易踏出去了,她無可自制地擠眉弄眼,彷彿右腳關節連結著臉部神經。接著是討厭而沉重的左腳,光是提起腳掌、讓腳掌乖乖地平放在地上便令她留下難堪的鼻涕。完成一個步伐,她不禁全身顫抖。

    P走路,我才知道「舉步維艱」的意思。

   P卻很喜歡這樣的走動。比起瑟縮在角落玩那看起來一點都不好玩的破絨毛娃娃,走路是健康而充實的。

    我相信她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

 

赤裸

    她是少女了。第一次脫去N和A的衣服,我嚇了一跳,她們看起來年紀很小,乳房卻已隆起了,小小丘陵。A的下體則有稀疏毛髮。

  那令我想起春天,山櫻花,嫩芽抽長。該是美麗季節,經過灌溉的一切充滿喜樂與生機。小丘陵有太多可能,那裡,祕密滋長,哺育太多心事,應該好好遮掩,不宜見光。她們卻任由我或其他的男志工脫去衣裳,任由印度女人面無表情地吱吱咯咯搓洗,在男志工、女志工面前赤裸。任憑我們將過大、過舊的衣裙套上那丘陵,遮蔽滿山櫻花。她不知道赤裸是什麼,青春是什麼,正如無法分享天光和風景、咀嚼意義和真理。

  我們為她穿衣,N始終微笑,A則生氣抗議。記得初次幫A穿衣,她仰躺在軟墊上,嘴裡滿是水,當我試圖接近,她用力地擰我的手臂,指力極強,留下斑斑痕跡。當時,她的體毛和乳房令我訝異,我以為她仍是孩子──當然她永遠是孩子,直到帶著發亮的鱗消失──只是,我以為她是孩子,沒有乳房、體毛,當然也沒有情緒和心事的,單純的孩子。

  可是她的乳房和體毛開始明顯起來了,那不正意謂著成長契機;意謂著抽芽和山櫻花,意謂著青春來了?難忘但可怕的青春來了。某種蟄伏潛居的力量即將爆發,像山櫻花的憤怒和激情。狂亂,暈眩。但在輪椅和軟墊上的青春被遺忘了。必須被遺忘、被忽略,因為這裡有好多孩子,許多不同年齡、不同身體尺寸和不同成長速度的孩子。這裡還有洗不完的床單、衣褲,清不完的杯盤和屎尿,而志工來來去去;志工總是來來去去,孩子卻不曾消失。非得遺忘,必須忽略,諸如山櫻花、抽芽或春天氣息。

    但來不及了,我已目睹新鮮的青春緩緩泌出,像街頭隨處可見的甜美甘蔗汁,叮叮噹噹,青春正好。儘管她們始終微笑,仍舊怕冷,敏感但安靜地來到你身邊,突如其來地擁抱你,扯你的圍裙,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回不去了。憤怒的山櫻花哪;即使微微抽長靜靜發芽,憤怒的山櫻花季即將來臨。所有風景都會開始狂亂地燒著,燒著。噢,所有的風景開始憤怒的燒著,她們從孩子變成少女,她們無法擁有祕密。

 她們赤裸著。始終赤裸著。

 

剃髮

    R拿著心愛的髮夾貼近我,咿咿嗚嗚,似乎示意我替她別上。可是她沒有頭髮了。前兩天她還有一頭濃密、烏黑的捲髮,現在沒有了,因為頭蝨,修女剪去她的髮。她像大部分的孩子剃了,在前兩天。

  兩天前,三天前,一個星期或更久之前,她總戴著紅髮夾,志工常不意地為她穿上紅衣,紅衣紅髮夾顯示她的聰明與機伶。兩天前她失去了美麗的頭髮。當修女鉸下捲髮,她仍舊笑得開心,抓起地上散亂的髮線,對著我笑。

  也許她並不傷心。對頭髮沒有概念。對頭髮沒有依戀和貪愛。也許很傷心,因為有時沉默,看起來憂傷,捲髮成了平頭,傷心是正常的。又或者她不知道自己沒頭髮了,才會緊握髮夾,頻頻示意志工替她別上。她信任地將髮夾交給我。她一低頭,我乍見青亮如蛋殼的頭皮。

  握住溫熱的紅髮夾,我不知所措。想起鉸下的絲絲縷縷,晾在陽台,然後迅速被收走,丟棄。但那形式記憶了什麼,類似溫暖的感情片段。那分明是感情容器,收納著彩色玻璃、旋轉發條還是氣球、彩色筆,可是我們輕易剪下,喀嚓喀嚓除去對她而言也許很珍貴的紀念。

  頭髮沒了,但R仍拿著紅髮夾,微笑著。她不知道很多東西不見了,不再擁有。也許她漸漸會發現事情不對勁了,因為志工紛紛將紅髮夾還給她,放回手心,搖搖頭,抱歉地說我不能夠。她皺眉瞪著髮夾,不瞭解整件事的意義。

  她們不知道為什麼所有東西都會離開身體。冷水離開身體,衣服離開身體。頭髮離開身體,紅髮夾離開身體。志工的手離開身體。

  她永遠不懂什麼是分離。

 

 

【作者與賞析】

〈孩子〉選自李欣倫的第三本散文集《重來》,講述作者前往德蕾莎修女在印度加爾各答創辦的兒童之家,擔任孤兒與多重障礙兒童的看護義工的親身經驗。

李欣倫1978年生於桃園中壢,自幼生長在中醫世家中,第一本散文集《藥罐子》以中醫漢藥入文,藉以表現出少女成長中的身體變化及微妙心事。而後進入研究所就讀,完成《戰後臺灣疾病書寫研究》、《金瓶梅之身體感知與性別辯證》等兩本碩、博士論文,散文創作也體現了的研究議題,交出了第二本散文集《有病》,其關懷集中在身體、疾病、記憶等主題上。

因緣際會,加上對身體與疾病的議題有長期深入思考,李欣倫在2006年分別前往印度的加爾各答以及尼泊爾的加德滿都當志工,回國後也在國內醫院的臨終病房擔任義工,在一次次照料缺陷、殘障、臨終等老少身體的志工經驗當中,給予李欣倫最直接也最深刻的衝擊省思,打破了我們對身體習以為常的健康形象,扣問困在一個個已經不堪使用的身體中,靈魂所欲宣說而不得的啟示,這些篇章集結成《重來》,開創疾病書寫與旅遊散文的新可能。

在這篇〈孩子〉中,李欣倫不準備給予讀者舒服的閱讀經驗,而是如實寫下在印度擔任志工會遇到的各種真實狀況,包括永無休止的腹瀉,照顧各種身心有缺陷孩子時遇到的種種困難。看著李欣倫筆下脣裂仍努力進食的男孩;舉步維艱卻仍努力練習走路的孩子;身體已經成長,心智卻仍停留在兒童階段的少女。穿衣、吃飯、走路,所有我們習慣的簡單動作,都可以是另一個生命的艱鉅挑戰。李欣倫的文章給予我們一個新的視角,重新看待我們的生活環境、健全身體以及我們未曾注意過,但是確實地擁有的平凡幸福。

 

 

【問題與討論】

一、你是否曾有過看護老人或小孩的志工經驗?若有,請與同學分享。

二、這篇文章記錄李欣倫前往印度擔任志工的經驗,請問你是否也有出國的經驗?你從中獲得了什麼啟示?

三、在李欣倫的文章中有許多對身體的描寫,請問你最喜歡自己身體的哪一部份,為什麼?

 

 

【延伸閱讀】

一、李欣倫:《藥罐子》臺北:聯合文學, 2002年。

二、李欣倫:《有病》,臺北:聯合文學,2004年。

三、千葉茂樹作、吳國禎譯:《德蕾莎修女傳》,臺北:上智,1989年。

 



[1]道在便溺:典故出自《莊子》外篇《知北遊第廿二》中,東郭子問莊子道在何處?莊子說無所不在,即使在最卑下的螻蟻、稊稗、瓦甓、屎溺當中都有道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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