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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谷傳節錄            余光中譯

【選文】

第六章 阿羅

 

  每晨文生在黎明前起床,穿好衣服,便跋涉好幾公里,或沿河而下,或深入鄉間,去尋找使他動心的地點。每夜他背著一張完成的油畫回來,說是完成,因為他再也無能為力了。一吃過晚飯,他就睡覺。

  他變成一架盲目的繪畫機,一口氣畫了一張又一張熱騰騰的油畫,簡直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野外的果園正在開花。他激發了一腔豪情,要把他們全畫下來。他不再想著自己的畫了,他只是畫下去。整整八年的苦工,終於勃發為勝利的力量,在表示自己了。有時他在曙色初破時開始工作,到了中午已經畫成。於是他跋涉回鎮,飲一杯咖啡,又背著一張新畫布,朝另一個方向出發。

  他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好是壞。他並不在乎。他是醉於色彩了。

  沒有人對他說話。他也不對別人說話。繪畫之於剩下的一點精力,他還得用來抵抗北風。每星期總有三天,他得把畫架緊繫在插入地下的木釘上。畫架在風裡來回晃動,像晒衣索上的布片。到了夜裏,他覺得周身傷痛,像是給人毒打了一頓。

  他向來不戴帽子。烈日漸漸晒脫了他頂上的頭髮。等到夜裏躺在小店那銅床上時,他只覺得自己的頭像是盛在一個火球裏面。陽光耀得他眼花撩亂。他簡直分不出綠色的田野和藍色的天空。可是回到了店裏,他發現那油畫多多少少總是大自然光輝燦爛的寫照。

  一天,他在一座果園裏作畫;園中是一片淡紫色的耕地,圍有紅籬,還有兩株玫瑰紅的桃樹,襯著燦亮的藍白相間的天空。

  「也許這是我筆下最好的風景了,」他喃喃自語。

  回到店裏,他接到一封信,說莫夫已在海牙逝世。他在自己畫的那幅桃樹下題了:「紀念莫夫──文生和西奧。」,便立刻把它寄去艾爾布門的莫夫家裡。

  次晨,他找到一座正在開花的梅樹園子。他正在畫著,一陣暴風颳了起來,時息時起,有如海濤。風息時,烈日高照,滿樹的白花燦爛奪目。冒著隨時見到全景撲倒在地的危險,他繼續畫下去。此情此景,使他憶起當日在斯開文寧根,他慣於在雨中,在暴風沙中作畫,讓風捲海浪,打在他身上和畫架上。他的畫布上有一種頗含黃色的白色效果,還有藍色和淡紫色。等到畫完時,他在畫上看到自己沒有想要畫上去的一種東西,北風。

  「人家還以為我畫這幅畫時,是喝醉了呢,」他獨自笑著。

  他記起了西奧昨日來信中的一段話。戴士提格先生某次去巴黎,站在席思禮的一張作品前面,對西奧喃喃說到,「我無法不認為,這張畫的作者有點喝醉了。」

  「要是戴士提格見到了我這些阿羅的作品,」文生想到,「他一定會說,這是不折不扣的神志昏迷。」

  阿羅的居民遠遠地躲開文生。他們總看見他在日出前便衝出鎮去,背上馱著沉重的畫架,頭上不戴帽子,下巴急切地伸向前面,眼中含著狂熱的興奮。回來時,他們又看見他臉上開著兩個火洞,頭頂紅得像生肉,腋下夾著濕油油的畫,獨自比著手勢。鎮上人跟他取了一個綽號。大家都這麼叫他。

  「紅頭瘋子!」

  「也許我真是一個紅頭瘋子,」他自言道,「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旅店老闆騙盡了文生每一個法郎。文生無法找東西吃,因為在阿羅,幾乎每個人都在家裏吃飯。飯店都很貴。文生試過全鎮的飯店,想找點濃湯喝,可是什麼也沒有。

  「馬鈴薯不好煮嗎,太太?」他在一家店裏問道。

  「沒辦法,先生。」

  「那你有米飯嗎?」

  「那是明天的菜。」

  「通心麵呢?」 

  「爐子上沒有地方煮麵。」

  最後他只有打消正式用飯的念頭,有什麼吃什麼了。儘管他不注意自己的胃,烈日卻支住他的氣力。他用苦艾酒、菸草和多德(Daudet 1840-97法國小說家──譯者)的塔塔林故事集,代替了正常的食物。畫架前無數次的聚精會神,已將他的神經磨得毛毛躁躁的。他需要刺激品。苦艾酒使他第二天更加興奮,背北風鞭打,被烈日烤進他心內的興奮。

  漸漸進入仲夏,一切都燃亮了。他四顧但見蒼老的金黃色,青銅色,黃銅色,上面則是白熱的青中帶綠的天色。驕陽射及的一切,都轉成硫黃的黃色。他的油畫只是一團團燦亮而燃燒的黃色。他知道,自從文意復興以來,歐洲的繪畫就不曾用過黃色,可是他並不因此退縮。鮮黃的顏料從鉛管裏擠上畫布,便黏在上面。他的作品浸著陽光,燃著陽光,被烈日晒紅,北風吹打。

  他堅信,畫一張傑作並不比找一顆鑽石或珍珠來得容易。他並不滿足自己和自己目前的成績,可是他還有這麼一閃希望,覺得它最後總會進步。有時候,就連那閃希望也像是海市蜃樓。可是也只有在努力工作的時候,他才感到生趣洋溢。說到私生活,他是一點也沒有。他只是一座機器,一架盲目的繪畫機,每天早晨把食物,液體和顏料倒進去,到晚上便出一張完成的油畫。

  為了什麼?為賣錢?當然不是!他明知人家不要買他的作品。那麼,忙什麼呢?自己那簡陋不堪銅床下面的空地,已經給油畫堆得快滿了,他還驅策自己畫成打成打的作品做什麼呢?

  成名的雄心麼,他已經放棄了。他作畫,因為他不得不如此,因為繪畫使他內不致於過分痛苦,因為它能分他的心。他可以不要妻子,家庭,兒女;他可以不要愛情,友誼、和健康;他也可以不要安全,舒適,和食物;他甚至可以不要上帝。可是不能失去一樣比他偉大,等於他生命的東西──創造的力量和天才。

 

【作者與賞析】

    余光中,1928年重九生於南京,祖籍福建永春,1937年抗戰開始,隨母流亡蘇皖一帶淪陷區,1950年五月至台灣,九月考取台大外文系,1954年,與覃子豪、鍾鼎文、夏菁、鄧禹平共創「藍星詩社」,1959年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1964年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講學一年,1966年回國,任師範大學副教授,當選十大傑出青年。創作生涯漫長且卓越成家,著作翻譯均成果豐碩。

  余光中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中,具體提出現代散文的三大要素:彈性、密度與質料。余光中的散文藝術技巧十分的繁複且縝密,如:善用西洋句法中的插句以及活潑的倒裝句,運用文言句法,使用典故,注重文字的稠密度,善於運用組織意象,時見工整的排偶,以複疊之字、平仄之變達到聲韻之美。故其創作的散文是鮮明、動感、立體、富於感覺性的,在技巧的成就上,乃能創新字彙、靈活的轉換詞性,設計新穎的句型,強調節奏聲律,筆法奇幻,且能整合古今中外的語言,在寫景敘事上強調感官經驗。

  余光中在澎湃洶湧地文氣和絢麗奇崛的文采之外,尚有幽默的風姿,以輕鬆的筆調、寬廣的胸襟、促狹的口吻,運用使人會心的妙喻,營造舒朗暢達的情境,更顯逸趣。其對世態人情的審視,展現其圓融溫厚的懷抱,對家國的認同與熱愛,流露著知識分子的自許、對妻女家庭的情義,凸顯其深情細緻的心靈世界,對文壇現況的論評,看出其對文學的執著與貢獻,種種主題,在其筆下皆能酣暢盡意,文質兼備。

  余光中以其踔厲風發的氣度及豐富的才學與多姿的文采,接受各種思潮的衝擊與洗禮,馳騁於廣袤無垠的時空,奔蕩迴旋,舒卷自如,興酣墨飽,凌厲精巧。其散文作品兼融小說的故事性與詩歌的律動感,氣勢磅礡,文字靈動,在文壇自成一家。

  本文節選自《梵谷傳》一書,原著伊爾文˙史東(Irving Stone)為美國著名的傳記小說家,《梵谷傳》初版於1934年,為史東的第一部小說體傳記,也是他的成名作。余光中翻譯此《梵谷傳》時,正在國防部服役,面對一個元氣淋漓卻賁張狂亂的偉大生命,心神的投入幾至忘我,身體的負荷也瀕臨極限,序中言:「其間案牘勞形,病魔纏體,憂患傷心,翻譯工作屢為之輟。」譯本在十一個月之後付梓,其間的艱辛和淬鍊,使其更加生動燦爛的呈現梵谷的藝術靈魂。

  此文節選自第六章〈阿羅〉第二節,側面呈現一個不世天才的人格典範,平鋪直敘的描述梵谷的生活面貌,其晨起出門,各處寫生,毫不保留的燃燒生命熱力,瘋狂的作畫,不畏烈日或狂風,彷彿沒有軀體,沒有知覺,也沒有理性,沒有人可以理解接受他,被認為是個「紅頭瘋子」,他渾然不知,也並不在乎。在敏銳的觀察力及奇異神妙的靈視中,他開創且突破繪畫的侷限,運用大膽的顏色、線條和色彩奔洩其內心的火焰以及被烈火灼身的痛楚,沒有任何世俗的擁有和享樂,甚至沒有信仰和依歸,只有洶湧翻騰的創作慾望,梵谷如飛蛾撲火的決絕,留下最慘烈也最美麗的垂死身姿。

 

 

【問題與討論】

一、你對梵谷人格形象及生命態度有何評論?

二、你曾經有過專注於某事,而傾盡全力,不計代價的經驗嗎?

 

 

【延伸閱讀】

一、IRVING STONE原著、余光中譯,《梵谷傳》,台北:大地出版社,2001
二、余光中《從徐霞客到梵谷》,台北:九歌出版社, 2006

三、王基倫:〈人與書的對話──「井然有序─余光中序文集導覽」〉,《文訊》,第138期,1997年,頁20-21

四、余秋雨:〈余光中:登樓賦〉,收錄於《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北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

五、林錫嘉:〈試論余光中的散文觀〉,《文壇》,251期,1981.05,頁61-64

六、莊宜文:〈余光中:與永恆拔河〉,收錄於《1998台灣文學年鑑》,台北:行政院文建會,1999年,頁211-212

七、陳芳明:〈死滅的,以及從未誕生的─評余光中、陳映真道路的崩壞〉,《新文化》,第2期,1989年,頁8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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